半弦月

“老四,加油。”英子姐看著滿身是汗一臉泥水一迭三折蹲在地上拿著鐮刀割麥子的我說。我抬起頭來一看,“打頭的”(相當於現在的領隊)早已在地頭歇著,只有我和其它三個人還有三、四十米長的麥子沒割完。英子姐姐說完,蹲下身來幫我割,只見她摟了一下成綹的劉海,先是彎腰拔下一撮麥子,兩手一分,快速打了一個結放在地上,然後蹲下身來,左手一把麥子,右手揮舞了鐮刀,飛快的幫我割了起來,五、六分鐘的功夫就割下一捆,這讓我發自內心佩服她的能幹 。

英子姐的幫忙讓我十分感激。因為土生土長但剛離校門的我幹農活還是半啦茬子,什麼也幹不好,什麼都得學。“有錢不雇半截子人,省錢費飯多掏神”說得就是我這號人,所以更別指望我幹活使巧抺勁了。我雖然每天和全體社員一樣,面對黃土背朝天,沒完沒了的幹,一天下來累得要死,但勞動效率還是相對較低,但回家吃飯比誰都多,正如有人開玩笑說剛參加勞動時間不長類似我這號社員:“能吃不能幹,草包蓄大汗,活計沒幹多,誤了中午飯。”

割麥子是農活中勞動強度最大其中的一項,也是最髒的一項。在太陽底下,一迭三折或彎腰在田間揮舞鐮刀,一天十五六個小時的勞作,大汗不止,土氣飛揚,渾身泥土,鼻孔是黑的,嗓子眼是鹹的,這活兒又熱又喝又累,稍有歇息,倒身便睡,哪管田間地頭還是家裡。每年到了麥收時節,社員們趁著涼快三、四點就到地裡割麥子,下午頂著烈日接著幹,那叫“龍口奪糧”。因為麥收時節僅有半個月左右時間,天氣熱雨水多,如不搶收,會使麥子發黴爛在地裡,所以農民必須搶收,否則一年的勞動果實就會付之東流。我最怕這活兒,真的使出吃奶的勁頭也跟不上趟。但我好人緣,每逢“落後”都有人幫,英子姐姐就是一個。

出工排趟子是不成文的幹集體農活的約定俗成,不分男女,不分成年勞力還是半勞力,下地幹農活一律排趟子,不管莊稼稀密,趕上啥是啥。雖不平等,但誰也沒意見,就是有意見也不敢說,那可是“上綱上線”的年代。不過也是的,絕對平均不了,我還幸運的遇上了善良的英子姐姐,是她讓我渡過了近四年的青蔥歲月。一九七四年五月,高中沒畢業的我由於生活的需要回家當了農民,下地幹農活成了我的主業,也是我人生的起點。因為人小力薄,但也和成年勞力一樣,幹同樣的活,有時趕上特殊茂盛的壟苗,勞動量比成年勞動力的勞動量還大,每逢遇到這種情況,英子姐完成自己的活後,總會主動幫助我,這讓我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

英子姐,一米五九的個頭,濃濃的黑髮下鑲嵌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國字臉上既有農村姑娘的笑靨,又帶有幾分城市女子的嫵媚,看上一眼,給人留下忘不掉的印象。英子姐姐比我大兩歲,兩人以姐弟相稱,都是同村出生長大,又在一個生產隊幹活,但兩家相距較遠,平時瞭解並不是很多,我回村務農時她已先我三年下地幹農活,所以農活比我幹得漂亮。那時的我每天累得滿頭大汗,還跟不上趟。英子姐姐可能出於憐憫幫助自己,我開始這樣想不是沒有良心,是因為我要長相沒長相,家庭成份又也不好,實在沒什麼可取的地方讓她對我好。可就是這樣,英子姐姐依然幫我,後來我想通了,知道是善良讓她這樣做。對此我十分感激,每次面對她的幫助,我都很臉紅,因為我是個男人,讓一個姑娘幫他打心裡不是滋味,可身體不提氣,沒辦法只能默默接受,我暗下發誓待有機會報答。

說來也巧,報答的機會來了,隊長安排我和英子姐一起給小麥澆防凍水。澆防凍水是冬小麥管理當中一個重要的環節,如果防東水澆的不好,會直接影響麥苗的成活率,進而影響來年的收成。澆防凍水的時間一般在立冬後大雪前,在這段時間裡,生產隊長有意安排我和英子姐姐在一起,給綠油油的麥田澆防凍水,因為我和英子姐幹活都不是偷奸耍滑的料兒。

那是人民公社的時代,大莊有一萬多畝的麥田,小村兒也有幾百畝到上千畝。那時代用柴油機澆地,每個生產隊都配有一個柴油機手,全是一些心靈手巧的年輕人,而每部柴油機,都配有一對青年男女澆地,兩班倒。時間長了,對眼兒的青年也就慢慢的處對像了,有的女孩兒利用澆地的空閒,給心上人納鞋墊織毛衣,有的男子也會偷偷的給女方家裡幹些家務活,互相拿些餑餑和白薯幹之類的小食品相饋贈,雖然現在看來很廉價,但在那個物質匱乏添不飽肚子的年代,已經是非常貴重的物品了。何況在氣溫較低季節男女以物傳情那可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情,即便冷風削麵月明星稀二人仍情話依依,心裡肯定也不會覺得冷。但我和英子姐姐跟別人不一樣,兩人始終保持著姐弟間的距離。有一次我看到別的生產隊澆地的男女扛著月亮,偷偷在樹下相親相偎,我快羡慕死了。

我所在的生產隊有二百多畝的麥田,也用柴油機澆地,劉哥主要負責柴油機和水泵的運行,我和英子姐姐負責澆,本來應該晝夜兩班倒,可我是男人,主動要求夜裡澆,一是怕英子姐姐夜間寒冷,二是怕女孩黑夜在外不安全。有一次夜裡我的手電筒不亮了,摸黑回家換手電筒,走到半路,一束電光沖自己照來,見面才知是英子姐姐。英子姐姐問我為什麼回來,我說電池沒電了,我問為什麼這麼晚還出來,英子姐姐說怕你我冷,給你送大衣來,我說沒事不冷,於是英子姐姐把手電筒和大衣硬塞給了我,這著實讓我心裡暖暖的,感動的我不知說什麼好。要不是兩人以前說好的姐弟關係,我真的想趁著天黑將英子姐抱在懷裡,好好親熱一陣子。那夜我穿著英子姐給的大衣,雖然寒風刺骨,但身子一直是暖暖的。我知道被一個女人惦記是幸福的,所以在澆地的同時一面欣賞明月和星星,一面渴望能擁有象英子姐姐一樣的女人,眼睛裡不時湧現出水溝裡的月亮,雖然月亮被流水褶皺,可那半弦月就是自己喜愛的女人……

太陽出來了,英子姐來接班了,我的困勁也沒了,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於是快步來到她面前,想和她說說話,交流澆地情況,但忘了看腳下,一下子踩進水裡,英子姐看著我忙說“慢點,瞧你兩腳。”我這才發現兩腳都是水,但不後悔,只想快一點來到她的面前。說真的,我每澆過一片麥田,心裡總不免泛起一彎明月,真有點麥田流水織錦秀,一輪明月水中游,誰說水中不撈月,姐弟澆麥情悠悠。是呀,水中倒影的英子姐就是那樣的美,讓我心曠神怡,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景在心頭。

英子姐不但善良,樂於助人,還讓你感到一身正氣。在農業學大寨運動中,公社大搞水利工程,決定引州河水北上,挖一條寬八十米長四千米深二十米的人工渠,叫南水北調,全公社十六個村莊都有任務,村裡將任務分到各生產隊,然後隊裡組織社員去挖,英子姐姐所在生產隊分得一百二十米的土方任務。任務下達後,隊裡每個社員都得參加。在公社開完誓師大會後,社員人人推起小車,拿起拐子鍁浩浩蕩蕩來到工地,開始了南水北調水利工程大會戰。英子姐姐和男社員一樣,每人一條介面,次序排列,吃住在工地。說實的挖土方這活誰落後誰吃虧,原因是即使是挖到界,也會上寬下窄,呈梯形介面,下面也會留下是一條土根,這樣無形中給後挖者增加土方量。我相鄰胡友,但落後于胡友,因界線起了爭執,引起大夥的觀看,但誰沒有去勸說解決,原因是胡友的姑夫當大隊幹部,所以胡友一向霸道。英子姐拿拐子鍁過來,到二人界線上,二話沒說,揮鍁刷刷將胡友留下土根堅直切了下來,然後說:“別欺負人!”往常的胡友一定會吵吵嚷嚷,胡攪蠻纏一陣子,但一看是英子姐姐,臉一紅沒有說話,知道自己不在理,再說話會引起社員們的恥笑。旁邊的福臣舉起大拇指笑著說:“這就叫一物降一物。”

南水北調工程的地點座落在漫天荒野的蘆葦水塘旁中。這地方方圓幾裡,積水滿地,河道必須從這裡經過,上級要求不僅要把河道加深,還得開挖到州河邊。那年趕上雨水大,積水很多,而且葦子長得很茂密,社員吃住在工地,但由於有積水,只好在地勢較高的大墊上紮下了營地。但由於已是冬天,天氣寒冷,只能在大墊南坡挖地窨子,上面用玉米秸蓋成窩棚,下邊鋪滿稻草,用來住宿躲避風寒。吃飯每人自帶餐具,吃完後餐具擺成一溜。由於我與英子姐關係好,我把新買來綠瓷飯盆和英子姐姐的飯盆放在一起。可貪小便宜的劉忠,趁我不注意,楞是將他多處掉瓷的綠盆換取我新買的綠盆。我吃飯時發現自己的餐具被調換。幾處尋找,最終發現劉忠的餐具是自己的,要求換回。兩人爭執不下,英子姐又過來對著劉忠說:“你說新買的,花多少錢?”劉忠慢吞吞的說“花三塊八。”英子姐又沖著我說:“我,你花多少錢買的。”我麻利回答“三塊一。”英子姐姐心知肚明知道我說得對,也沒有立即偏向我說,而是找到隊長:“這事必須解決,如果處理不好,以後這類事會多起來,既影響團結,又會拖累工程進度。”隊長一聽也對,便問英子姐姐怎麼處理。英了笑著說“讓他們倆去供銷社賣盆處一問便知,最好去個證人,也好有個見證。”這事很快得到了解決,也讓英子姐姐的威信得到進一步提高。

和英子姐姐一起呆著,讓人感到有一種向上的壓力,在你難以決斷的時候她總是鼓動你向前。一九七七年,國家恢復高考,在“農業學大寨”平整地形工地上推土方勞動的我,從廣播喇叭那聽到一則振奮人心的消息:我這些“土裡刨食”的“三等公民”可以參加高考了。這一消息開始讓我高興,但過一會兒又讓其陷入了沉悶的思索。因為我知道參加高考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在農村幹了三年多活上學時“學工”“學農”“開門辦學”沒學多少知識的自己行嗎,要資料沒資料,要時間沒時間,要功底更談不上,說真的我心裡沒底。正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英子姐對我說:“報名吧,這是個機會,否則一輩子老死在農村。”我說“姐,我行嗎?你也知道在學校沒學到啥,到時候考不上,讓人知道不僅會招來冷嘲熱諷,幹更重的農活,還會給自己增添意想不到的麻煩。”英子姐姐說:“不會就學,不懂就問,我知道你腦袋聰明,你能行。至於別人說什麼你別在意就是了,聽喇喇咕叫,就別種地了。”我說“姐,那你可為我保密。”英子姐姐說“你是個男人,不要怕這怕那,一直向前走,總會遇到太陽的。”英子姐的話讓我堅定了信心。

自此我開始了高考複習,但沒有時間。那時生產隊裡農活很忙,平時誰有個大事小情請假趕上隊長不高興,不是不允假,就是扣“工分”,何況是高考複習呢,就更不用指望給假了。沒辦法我的高考複習只能在晚上進行,勞動一天回來,關上門,點上煤油燈,打開書,偷偷的複習。當門外一片寂靜,別人睡覺了,我只能在堂屋小碗架子上做題默讀了……功夫不負有心人,我考上了,當“公社校長”把入學通知書遞給我時,我沒有先告訴父母,而是第一時候找到了英子姐:“姐,我考上了!”然後一把將英子姐摟在懷裡,咧開嘴嗚嗚的哭了起來,眼淚撲搭撲搭掉了英子姐姐的身上。是呀,此時的我的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覺湧上心頭,往事歷歷在目:當夥伴當上“紅小兵”而自己卻因“成分”站在隊外時;當報名參軍而被人說“有貧下中農去的沒你中農去的”而橫遭拒絕時;當恩師介紹當“民辦教師”,一夜之間被人替換時……,又怎能不使我痛哭流涕呢。當出工幹活累得要死英子姐姐相幫時;當自己猶豫不斷得到英子姐鼓勵時;當人生開始改寫時;當冬天過去,祖國的春天來臨時,又怎能不使我熱淚盈眶呢。英子姐慢慢推開流淚的我說:“別難過了,都過去了,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姐,我要娶你。”我抺了一把眼淚認真的說。

英子姐姐先是臉紅一陣子,後兩眼笑眯眯的說:“我,謝謝你,這是不可能了,姐有婆家了。”

“我咋不知道呢,你騙我呢吧。”我又抺了抺眼淚疑惑的問。

“是真了,就在上個月,家裡定的,我也沒辦法。”

“退了吧,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那哪行,人要說話算數的……”

我帶著遺憾走的。走的頭天,我來找英子姐姐,想做最後一次努力,但失敗了,英子姐姐去田各莊找她二姨去了,當英子姐姐媽告訴我別等了,說等也白等,我無奈的走子。我上學後,給英子姐寫好多信,但都石沉大海,一點回音都沒有,可我沒有恢心,想寒假回家說服英子姐姐嫁給自己。

終於放假了,我急匆匆住家裡趕,到家後當娘告訴我英子姐已出嫁,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含著眼淚說“英子姐,你怎麼不等我呀!”我一下午,悶悶不樂。天黑了下來,便來到東山上,沖著田各莊的方向坐了下來。此時我想得很多很多,有割麥的情景,有澆地送大衣的情景,有綠飯盆的爭執,更有高考前的鼓勵,還有外出時的偶遇。我知道農村這四年的生活,有一個女人在無私的為自己奉獻,否則自己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走過務農這段路……

一道彩虹,在我的心頭留下甜美;一棵桃樹,讓我心花怒放;一條小溪,讓我解渴的同時也給了我前進的方向;人生的幸運是遇見美好。此時的我,雖然心裡空落落的,有些惆悵,但他是幸運的。於是沖著上弦的月亮大聲喊到:“姐,謝謝你,你把一半的月光給了我,我將用下弦的月光報答你…… ”

2020年12月11日草